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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儒 陳

心理衡鑑 與 疾病診斷的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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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如果是希望更多理解自己的狀況、想知道怎麼幫助自己,我會建議寫信或line(在contact網頁有我的官方line帳號)約診評估,不一定是要接受後續的治療,一兩次的評估去理解自己怎麼了,有哪些途徑可以找資源,對一個人而言就有重要的掌握感,如果我時間不允許,會為你提供轉介資訊。此外,衛福部推動的〈15-45歲青壯世代心理健康支持方案〉提供三次的免費心理諮商,可以上網去找住家附近有提供方案服務的單位,三次我認為應該可以給到完整度夠高的評估。

這篇文章寫於2018的10月,我當時還在長庚醫院工作,那是我擔任督導、頭幾年帶學生的反思,分享給當時的學生和同行。從文字中可以感覺到,我當時真的很嚴厲...。

 

成為督導的數個月裡,我反覆思考、小心翼翼地靜觀:診斷、和文字的危險性與背後的倫理,好讓我能夠斟酌身在督導的位置,要如何和實習心理師討論衡鑑和治療這兩件事情的唇齒相依,思考如何更接近眼前的個案本身。


因為在成為臨床心理師的路上,我們學習大量的「標籤」、證明「標籤」顯著存在與否的衡鑑工具、探究內在狀態的會談方式、和西方心理科學的邏輯,以建構對人的「理解」(當我強調西方和科學,是在嘗試強調這是如此受框架拘限的一種視角)

標籤:我們根據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第五版(DSM-5-TR),去判斷一個人目前出現的精神症狀、心理、情緒狀態,可能是什麼精神疾患;當中有上百種診斷,每一個診斷可能有數十個準則,譬如創傷後壓力症候群(PTSD)就有27個準則。

衡鑑工具:臨床心理師需要接受四年的碩士班訓練,其中有一整年的「心理衡鑑」必修課程,在課程中,會學習所有成人精神科必須要會的心理測驗,包括智力測驗、人格測驗、投射測驗(譬如畫人測驗、羅夏克墨漬測驗)、情緒量表等,和診斷標準(DSM-5-TR)。

寫論文前有一整年在醫院的全職實習,在實務中去磨練心理衡鑑的技藝,幫助精神科醫師分辨難以分類的個案。
發展墨漬測驗的羅夏克
發展墨漬測驗的Hermann Rorschach,心理學界的布萊德彼特
羅夏克墨漬測驗
羅夏克墨漬測驗的對稱圖形之一

但學習的路上,我們難免忍不住,將這些標籤拼命的往身邊看到的人貼,危險的不是貼的動作,而是貼的「意圖」


有時候是一種攻擊

「說一下就見笑轉生氣,那個人就是自戀創傷啊!」

「是喔,他疑心病這麼重,他和她媽媽關係怎樣?焦慮依附?」

「他前後說話根本不一致,喜歡操弄人際關係,是邊緣型人格?」


或更溫和點,是一種用「好奇」二字包裝的八卦動機

「你們的關係怎樣?用1-100分評分的話?」

「所以你崇拜長者、卻又對他們生氣?你和你爸爸的關係如何?」


分析的意圖儼然成為一種對自己內在焦慮、人際雲霧的控制慾,如一把刀,且孜孜矻矻地磨,好讓自己的刀法更完美無缺。卻未意識到手持刀子的責任與謙虛、自己其實僅僅不過抓住了這世間理解人的其中一把刀,且刺向的僅是此時此刻短暫如白駒過隙的對方之人生切片,卻誤以為自己找到了槳,立於天地間不再有任何困惑累贅,若不足,肯定是刀還不夠利吧!

評估時,不諱言的,治療師會有自己的需求,包括我上述說的,生活中,對付自己人際關係中的焦慮、偷窺欲;臨床上,可能試圖說服對方接受治療、有經濟焦慮的,或許會希望招攬客人;當然,也會有基於對對方的擔心,對對方苦痛的共鳴,希望對方盡快尋求正確的幫助。這個工作在醫院的收入並不豐沃,我們常被師長、前輩耳提面命投入年限之久、收入之匱乏;抱有理想工作的人,我覺得並非少數。

忘了被刺向者交出心內鑰匙的動搖、恐懼,忘了之所以有這把刀是為了帶著對方往想去的地方前進,忘了不試圖控制對方,忘了自己其實追根究底,對對面坐著的人,僅僅知道了不到千萬分之一,且「標籤」理解的多,感同身受有時一點都沒有。


忘了我們本來如此無知,要如何自省、又如何自處,如何原諒自己。

當我們每次試圖探問對方星座、血型、家庭、家中排序、和父母或另一半的關係時,那些想得出「喔~XXX的人就是怎麼樣怎麼樣啊!」的時刻,

我相信,鏡中自己的狀態,值得被省思、看見,

因我們有著刀子,也有著對方心理的鑰匙,而那是對方信任的交托。

 

六年後的現在,和大家分享我對心理衡鑑的總結:


  1. 衡鑑過程不能沒有同理;且最重要的,是為了後續的治療;如果沒有要幫你身邊的人做治療,別分析對方。


    醫療上為避免誤診,強調有效率地正確診斷、因此容易變得標準化、冷冰冰的、錯失人性(多年後我常回想頭半年的實習,一個禮拜完成快20個早療孩子的發展或智力評估,當孩子父母如數家珍地說孩子學會了哪個東西時,我告知對方孩子的智力分數時,那些父母的內在到底經歷了怎麼樣的震盪,是當時的我沒有餘裕和能力看見的);因為健保限制,治療有次數上限,後續的治療做不長久、也因此難以深入,僅能做症狀的緩解。因此在醫院有心理衡鑑艦隊、搭配速食治療,頭重腳輕、甚至有些本末倒置。


  1. 衡鑑本身就可以是一種治療:創傷治療中,就有一個重要的工作叫做創傷知情,知道自己過去經歷的創傷,對自己造成了什麼影響,要如何因應創傷症狀。


    儘管不接受後續治療,創傷知情也讓人對自己的狀況有了新的理解,這種理解有時會帶來一種釋然,因為症狀帶來的困擾,會帶來很多錯誤的標籤,有些人會以為自己創傷後的解離是記憶力不好;無法專心是因為不認真、懶惰、或注意力不足;災害當下的凍結反應、無法動彈是因為膽小、懦弱;在關係中深感恐懼,所以歇斯底里的暴怒、或若即若離,是性格有問題...。創傷知情像是一種正名運動,為詛咒除魅,那也讓人更有某種掌握感。


  1. 比起治療者的需要,個案的需要和感受更是思考的重點:追求這個診斷是為了什麼?有補助需要嗎?有官司需求嗎?需要給家人一個交代和說法嗎?對自己狀況難以理解的焦慮嗎?或希望知道治療師有沒有好好理解自己?聽到這些疾病診斷,這個人的感覺會是什麼?戴上這些標籤後,對這個人、對這個處境、對治療有幫助嗎?知道為何(why)去說以後,我們又要如何(how)去述說?


    治療師對個案的評估一直都不是中性的存在,我們不太可能置身事外的。美國作家Susan Sontag寫過一本《旁觀他人之痛苦》,論述攝影師去捕捉一個場景時,其實就是一種介入和干預,不可能只是純粹和中立的紀錄,照片永遠有攝影師的意圖,一場戰爭究竟要照的像是一場聖戰、還是一種諷刺的笑話、或一種殘酷冷血災難,攝影師選擇的視角,會影響觀看者的理解。

攝拍的影像儘管是某些事實的光學留痕,卻仍然不等於實事的透明呈現。照片永遠是某人挑選過的影像;拍照就是架起一個框架,把框外的事物剔走。
面對一宗真實恐怖事故的大特寫,除了震慄之外,還有一份恥辱。也許唯一有資格目睹這類真慘實痛影像的人,是那些有能力舒緩這痛苦的人,像是拍照所在地的戰地醫院的外科醫師,或那些可以從中學習的人。其餘的我們,不論是否刻意如此,都只是虧淫狂罷了。—《旁觀他人之痛苦》

治療師不可能免於自己的意圖和需要參雜在衡鑑和治療的過程中,所以重點不在剔除掉自己的人性,而是認識和接納自己的人性,並試著把對方的感受一直放在心裡。


  1. 衡鑑結果可能錯誤:我在擔任中國諮詢師的督導時,他們時常問我,這個個案是伊底帕斯前期嗎?是邊緣型人格?我可以理解趕緊有定論、才能比較有治療方向。但我覺得這不太可能是可以速成理解的,短時間的衡鑑評估,理解的或許是對方的「狀態(state)」、而非「性格(personality)」,人格的多樣性,要和一個人一起走過一兩年、或許才可能有比較深刻和正確的評估。所以,如果你是尋求治療/諮商的讀者,治療師的判斷可是錯的、而我們都知道這一點,也歡迎核對、更正,就算他是權威。


    美國精神分析師Otto kernberg在一場公開的督導中,因為發表了精闢和犀利的詮釋,全場治療師為此鼓掌。他卻正經八百地要大家停下掌聲:


    「請不要鼓掌。讓我告訴你為什麼我說你們不應該鼓掌,因為如果我們大家都同意,我是對你們每一個人說的,如果我們大家都同意,並且產生某種共鳴,這可能會造成一種大眾心理的危險,你應該保持自己的獨立思考。這對你們每一個人都適用。你們不僅僅是匿名面具的一部分,你們是獨立的治療師。


    我在這裡說的話,我是自由地表達我會怎麼做,但這不是上帝的意志。我所說的一些事情可能是正確的,另一些則是錯誤的,你們必須自行判斷。我並不假裝我在這裡說的所有話都是對的,但這就是我擔心鼓掌的原因。它可能會產生一種理想化的傾向,使我所說的與你們始終保持批判性判斷以及你們自己的理論的需求相對立。


    同樣的,我現在回到你們身上,我正在戲劇化一種觀點,不是因為這些事情都是最相關的,我只是給你們一些反應。可能還有更多的事情在發生,我所說的有些可能是錯誤的,而且一旦我了解更多這個案例的情況,我可能會改變我的看法。

 

六年後,我知道過於嚴厲時,其實誰都動彈不得;我也更相信不論年資、經驗,絕大多數的治療師,都在努力想著到底該如何是好,究竟自己有沒有幫到求助者、對方會不會因為自己的詮釋而受傷。有時,看到一群人用大量金錢和歲月,去琢磨助人的技巧時,還是覺得不可思議、忍不住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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